片土地上的风很大,很干净,不管春夏,还是秋冬,这片土地上的风都是浩荡的。尤其夏季,正午曝晒的阳光从晴空直泻而下,上党盆地仿佛一个火炉,火炉里浮现的脸庞便红彤彤的,很有些木雕的味道;可每到傍晚,风便从田间和树木之上吹拂而来,掠过小城和乡村的上空,顿感凉爽许多——我一直觉得上党的风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带着树木、庄稼、泥土和水的湿漉和清新,风吹过的夜色仿佛瀑布,徘徊在屋脊上和马路上的热浪骤然间跌落,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这里的夜晚也是惬意的,安详的,不带丝毫闷热的。
在我的记忆当中,上党的四季是分明的,就像它早晚错落的温差;上党的空气是湿漉的,漳河就是上党的天然氧吧;上党的春秋是潮湿的,庄稼地里和屋子里都泛着露水的气息;上党的冬天是安谧的,一如白雪覆盖下的松柏。
随采访团踏进屯留这片土地的时候是在春天,本是播种的农忙时节,我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秋天的景色,浮现出秋天的田野上一片连着一片的玉米地。
第一次穿越屯留县城、穿越屯留这片土地,还是1981年。那年中秋之后,我怀揣大学入学通知书离开故土,我踏入的第一个异乡车站就是屯留汽车站。那时的屯留是低矮的、灰暗的,至少坐在汽车上看道路两边的建筑是低矮的、灰暗的,像极了我生活多年的长子小城。那时的屯留也是泥泞的,仿佛一片站在洼地里的玉米。屯留小城的景色与我生长的小城竟是那样的相似,屯留汽车站里川流不息的口音与我的乡音竟是那样的相似,尤其笼在早晨田野里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尤其站在道路两边的杨槐,都是那样的熟悉,感觉就像回到故里一样,或者说,那一刻,我就根本不曾走出故里。
还没有走出长子边界吗?我有些疑惑地问父亲。
已经到了屯留,屯留和长子原来是一个县,叫屯长县。父亲说。
屯留,从前时常听到的一个名字,在那个雾岚刚刚散去的早晨,已经被我误读为我的故乡了。
1958年8月,屯留与长子合并为屯长县,时属晋东南专区。同年11月,撤销屯长县,并入长治市,长子改为区联社。1959年1月,又复为屯长县。1961年,屯长县再次撤销,恢复屯留、长子两县建置,仍属晋东南专区。这段短暂的历史,当地的人大多是知道的,至今网上仍有交易“屯长粮票”的信息。而屯留、长子的首次合并却发生在北齐,当时,屯留建制取消后被直接并入长子,屯长首成一家。这段历史足够遥远,即使本地人大多也是不清楚的,而在更遥远的尧舜时代,屯长就已结下深厚的兄弟情谊。传说尧执政时,曾将长子丹朱分封到今长子县境内,长子县名由此得来,而次子则被封到了“徐吾氏”,也即今屯留县余吾镇。虽是传说,情感却一脉相承,屯长之手足,自此可见一斑。
长子次子封地也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罢,屯留与长子之渊源终是割不断的。在我初高中同学和此后结识的乡党里,相当一部分或长子出生、屯留长大,或屯留出生、长子长大,籍贯的概念也是模糊的。于是乎,他们见到屯留人,便自称屯留老乡,见到长子人,便自称长子老乡,一条河边,两座山下,上游或下游便显得不再重要了。
屯留和长子都位于长治之西,典型的盆地气候。长治古称上党,《荀子》称为“上地”。“上党”之意,即“居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因其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之说。解放时期,著名的上党战役就发生在屯留境内的老爷山,长子县城攻坚战也是该战役的一个部分,至今坐落在长子县城之北的北高庙就是为纪念这次战役牺牲的勇士而建。站在北高庙北望,整个屯留大地便可尽收眼底,读初高中的时候,每到清明,我们便到这儿扫墓,站在塔下追思古人,我曾不止一次远远眺望过这片土地。
上党地区是山西气候最宜人的地方,或许这个缘故,这儿盛产着很多古老的传说。在中华史前神话中,上党神话可谓独领风骚,神话渊源之深厚、密度之集中、内容之详实,令人叹为观止。毫不夸张地说,发生在上党的每个神话故事、每个神话人物,都可以在上党的山川河流中一一寻找到对应的遗迹,《神农尝草》、《女娲补天》、《愚公移山》……这些传说至今仍为上党人津津乐道,而《羿射九日》就发端于屯留境内的老爷山,《精卫填海》则源起于我的故里发鸠山。两山相望,或射日,或填海,百里之内,竟诞生两件如此伟大的壮举,屯长自是备感荣幸之至。
我们的祖先神农氏炎帝曾在上党之地尝百草、驯养牲畜、发展原始农业,炎帝之功德无需我赘言,我知道的是,这片土地上种植最为广泛的,就是玉米和小米。每当秋天,小城和村庄最近的、最平坦的地方,一眼望去都是玉米和谷子。而在我的印象中,屯留和长子就好像一片土地上生长的玉米和谷子,是很难割裂开来的。曾在网上看到一个论述屯长合一的帖子,观点虽有失偏颇,却也从另一个侧面道出了屯长之唇齿依存。
建国初期的屯长县县城设在鲍店镇。鲍店镇现属长子管辖,曾是九省通衢的商贸枢纽,以商业繁盛、行业众多、交易广泛而著称,是当地商业重镇,驰名上党,闻名华夏。早在明朝末年,这里就形成了盛大的集市贸易,每月的三、六、九为集日,每年农历二月初二、五月十七、七月初十、九月十三为鲍店的四个庙会。其中,九月鲍店会是山西四大庙会之一,与正月解州会、四月尧庙会、七月五台山会齐名。九月鲍店会会期历时长达100天,以药材交易为主,也称药材大会,其时商贾云集,热闹空前。
后来屯长县分家,由于人为的原因,鲍店被划归长子,丰宜、西流寨被划归屯留。丰宜在鲍店镇的正西方向,历来与鲍店关联密切,无论从地理位置考虑,还是从经济发展角度出发,都理应将鲍店、丰宜、西流寨捆绑一起,或划归屯留,或划归长子,当时却被一纸行政命令活活分割开来,导致声名远播的九省通衢鲍店镇日渐衰落,丰宜、西流寨也沦为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屯留鸡肋”,此种悲哀,想来确实令人唏嘘和痛惜。
从地图上看,屯留、长子边界间确实存在一块“曲里拐弯”的可笑版图,这种分割对当地经济发展和交通规划产生了一定负面影响。最近,有人建议取消屯留和长子的县级建制,将两县合并,成立长治市下属的特别行政区,即“屯长区”,以此发挥两地地域互补优势,重振古镇雄风,此种思路是不无道理的,或许某一天,屯长又是一家也未可知。
此后多年,我不知道多少次路过屯留,也不记得在屯留小憩过多少次。每每到了屯留,都有一种到了家门口的感觉,似乎屯留就是我家门口的一个草垛,一个柴棚,一个温暖的驻足。在这个地方残留着我烧红薯的记忆,更缠绕着甜玉米的清香。是的,这儿是一个温暖的灶台,在记忆中,它虽然是脏的,乱的,但确实是最温暖的,就像那些过往了的日子,虽然有些艰辛,但温暖始终都是无法驱散的。这份温暖就仿佛那个年代扯地连天的金皇后玉米,就仿佛秋后倒伏的谷子,朴实,无华,站立着,挣扎着,年年岁岁,坚韧而淡薄。
如今,长子以青椒之乡立名,屯留以玉米产业立身,屯长各自在自己的路上攀爬,米粮一直是它们无法割舍的情结。或许这儿曾是中华始祖炎帝神农氏试种五谷的地方吧,历代历年都视农业为天,当年饥荒年代,大批河南、山东难民涌来,在此扎根,这些往事依稀记载着曾经的富庶,也显现着几分豁达和包容。至今,在屯留还有大批的山东移民,他们还保留着喝大叶茶的习俗,在我的家乡,大叶茶也是十分盛行的。记忆中的大叶茶药水一般,是苦的,也是脏的,熏黑的大叶茶杯或茶碗似乎就是一种困苦的象征。这泥土烧制的洁白的茶杯或茶碗竟然变回泥土一样深沉的颜色,每每看到这样的岁月道具,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茶水中浸泡过的艰难远比身边的土地更沉重,好在这些道具和场景已经变成历史,而那些枯涩的大叶茶已经被当地的人们亲切地称作“土著咖啡”,好客的屯留人如今不但以“土著咖啡”待客,还以舶来的正宗咖啡待客,此间变迁,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咖啡和大叶茶显然是两种生活方式,当讲究起来的屯留人把二者摆放一起的时候,其中甘苦,怕只有岁月才能沉淀下来,过滤清楚。
春到屯留,从小城到乡村,从车间到地头,我感受最深的只有两个字:干净。屯留不仅有干净的风,还有干净的产业、家园和道路,还有干净的传统、习俗和淳朴,这个干净的地方显然不只是我向往中的家门口,而是我梦中一直萦绕的故乡了。